1988-05-01 江苏省国画院 贺成 阅读:0 |
贺成 都姓俗时我姓雅,画书妙者少逢迎。天心不负人心苦,孤诣崛奇有大成。”这首诗既是王学仲砚边苦耕的肺腑之言,也是他掷地有声的艺术箴言。 早就知道王学仲先生是位能书善画的学者式艺术家,1983年得到一本王先生在日本任教时出版的《王学仲书画诗文集》。打开一看,不禁为之一惊—那广博的学识、磅礴的气势、深厚的书画功底、扑面而来的心意,使我爱不释手。近几年在同王先生的接触中聆听教诲,又从他的多次个展作品里获益匪浅,对其人其画有了深入的认识,得出一个结论:王学仲的书画艺术开创了中国新文人画道路,以崭新、独特的风格影响着当今艺坛。他的系统学术论断,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为实践所证实,为人们所接受。王学仲不仅是个出色的书画家,还是一位艺术理论家和思想家。 每位画家在其艺术道路上,几乎都要经过漫长的探索和选择,一个人的修养气质和见解,总是决定着其弃取,王先生选择了现代文人画这个课题。 他认为:积淀了几千年的中国文化,反映在文学上是《红楼梦》,反映在绘画上就是文人画。文人画是“中国文化集成的高塔”。前段时间中国画坛对文人画进行了全面的剖析,如何看待文人画,如何发展文人画成为部分画家苦恼的问题。这座“高塔”因具有“反现实主义”嫌疑而受冷落,被视为畏途。因大师林立难于逾越而使人望而却步。因一些庸才重复,抄袭古人而被诅咒穷途末路,自行消亡。平心而论,一个画种有着深厚的文化积淀、广泛的社会基础,又经过中国文人长期实践而形成的艺术模式是不会绝迹的。相反它还将产生强大的辐射力和自身的发展。 但是,当前从事文人画创作的画家寥寥无几,处境窘迫,却是事实。王先生即是一位代表。他在现代文人画的艰难道路上探索,犹如自饮一杯“苦茶”。 他出生在山东滕州市一个书香门第。父亲研究碑帖诗词,祖母擅长剪纸,表兄工于绘画。前辈向善爱美的行为,自幼陶冶着他的性灵。他随父亲读过老庄的著作,从《世说新语》中,神往着受老庄哲学影响的晋代清谈名士的行止和风度—这些,都赋予他文人画气度情致的最初启示。青年时代就读于北京美术院校,曾随徐悲鸿、容庚、吴镜汀等当代诸名画家学习。为其现代文人画的开拓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新文人画源于并区别于传统的文人画。拓展文人画的新天地首先必须要具备文人画的基础和条件。众所周知,文人画的最大特点是诗、书、画三绝,千余年来许多文人学士为此而呕心沥血。能真正称为“三绝”的并不多,在这个领域扩张开去,诗、词、歌、赋、真、草、隶、篆、人物山水、花鸟画全才的人则更不多见。时至今日由于种种原因,这样的人更是寥若晨星,而王先生就是这不可多得的全才。他的诗、书、画三绝美名早就誉满海内外,王先生的新文人画调动了自己在古典文学、诗词、题跋、书法诸方面的优势和才能。极重学问和人品,在创作中追求超形意味,在亦庄亦谐的形式中托物兴怀,拓展了文人画的雅谑与内涵。充满了情趣与哲理,随意之间显高雅,庄严之中见谐趣,在洁净、平和、致远之中,耐人寻味,发人深思。 王先生大半生的探索和积累,形成了自己系统的美学观点,他率先提出了“美术思潮东移说”。这是对中国艺术同日本及西方艺术的考察对比后的预言。 东方艺术以纯正、恬静的温雅型之美,陶冶着人类的心灵,尤其在今天高度发达的工业社会喧嚣中,人们希望能找到一片宁静的乐土,播洒温馨的爱心。 王先生指出:“这种思潮的移动不是自今日开始了,当1867年日本的浮世绘首先为法国的美术界打开了一个神奇的东方绘画之窗,使前期印象派的许多巨匠惊呆了,像著名画家马奈、莫奈、高更等都极力模仿其东方的情调和线条......”他又援引了近代的无冕艺术之王毕加索曾对张大千讲过的一段话:“真正的艺术是在中国,其次是受中国文化影响极深的日本,然后是非洲......”“如果印象派的创始人和近代艺术的开派大师毕加索没有这样的慧眼,为何能在世界美术中心的法国,而那么醉心于东方绘画之美呢,这说明世界艺术已生发出一股地下的潜流,它正在涓涓地向东方流动着。” 西方艺术强调的是准确性、科学性,而中国文人画重意轻形,重道轻技,讲究夸张、变形、雅谑。按王先生的观点,“文人画的本质美即在于它是超形的。”画家正是借助“超形”意识创造出一种神游物外、含蓄蕴藉的艺术境界。“理趣”是高于形质美的。它常常带有某种内涵,若明若暗,若即若离,可意会不可言传,从而留给观众较大的审美空间,去进行想象补充和再创造,正像英国美术评论家贡布里希所写的:“他们的画(指中国画),画在绢本卷轴上,保存在珍贵的匣椟之中,只有相当安静时才打开观看玩味,很像是人们打开一本诗集时对一首好诗再三吟诵。”王先生强调:“这不同于西方现代派艺术在展览大厅里悬吊空罐头盒、扯布条和在人身上作画的行动派和前卫派,我以为那是艺术没落的表现。什么都是艺术,也就消灭了艺术......”他认为世界艺术走着大循环的道路,相对而言,东方的艺术思想尚处于比较纯净的时期。王先生根植于民族土壤,放眼于现代意识,他说中国传统绘画的遗产极为丰富,因此继承决不能是单向的,不仅要学习具有笔墨之功的卷轴画、马王堆漆画、敦煌壁画、汉画像、庙宇道观壁画,乃至民间年画、剪纸、刺绣等无不可借鉴吸收,更何况西洋绘画的长处,从而喊出了“扬我国风,励我民魂,求我时尚,写我怀抱”的艺术主张。在此基础上王先生又创立了“四象说”,即意象、空象、色象和气象,对老子的“知白守黑”,邓石如的“计白以当黑”的“平面空象观”发扬为“立体空象观”。对中国文人画的构图、透视、黑白、浓淡、均衡等作了新的开拓。多年来他跟踪于东方美学之中,以温雅型的隽永寄托扬美跻善之心声,排除邪恶与污秽,掏出真诚和坦直。 作为艺术思想家,王先生很早以前即为自己树立了“发现自我,认识自我,超越自我,超越时代”的艺术信条,他认为绘画要画一部分能为人们所理解的东西,也画一部分当代人并不都理解,但具有强烈个性的东西,所以他的新文人画艺术以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富于创造性的学术观点,引起了美术界及社会舆论的强烈反应,他在目迷五色的艺术思潮中,提出了一系列适应民族艺术发展特点的规律,滋养了中国画的理论宝库。这些主张越来越被民族艺术发展的实践所证实,并为人们所深信,王先生无愧于艺术思想家和理论家的桂冠称号。 “我的画是写我爱自然、爱生物、爱真诚的一片丹心......我的寸心是无法画尽的。”王先生以赤子之心讴歌一切真、善、美的东西。《怀思》佳作,便充分体现了他对老一辈革命家周总理的无限热爱、无比怀念。庄严、肃穆的画面气氛中矗立着人民英雄纪念碑,无边的枯木的颤抖的笔意写出了人民如泣如诉的忧思,纪念碑前着意刻画了一老一小两个人物,这不是一般的点景人物,而是画家心情的寄托,代表了亿万人民悼念敬爱的周总理,憎恨万恶“四人帮”的呐喊,“于无声处听惊雷。” 1977年1月8日,正值周总理逝世一周年之际,王老徘徊在天安门广场,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就在忌辰的黎明,这幅饱蘸热泪绘制的《怀思》终于完成,成为王先生的优秀代表作。 王先生对艺术孜孜不倦的追求和对生活的无比挚爱,使我想起他的广州个展前言,“大自然提供以空间的组合、色彩的布列,画家每走一步,都是被遗弃的脚印,因为前方又有新的会心与冥合,才不致自缚在类型图的画面上。”几十年来他写生考察踏遍大江南北、神州东瀛、寻山岳气,还中国魂,洋洋洒洒,诗稿十担,画稿万千。有《游黄崖瀑布》诗为证:“天河倒泻非凡流,寒气射人薄九秋。飞瀑黄崖跌万丈,谪仙可惜未同游。”又如,题《庐山》:“青云步步出人寰,朝夕苍崖陡壁间。肩上诗笺兼画稿,担回五岳与三山。”诗句信手拈来,不悖格律,豪迈中诗味无穷。王先生文才四溢,妙不可言。1982年他在日本任教时为纪念苏轼的“前后赤壁赋”900年而作的“赤壁赋十五壬戌文”题名为《十五壬戌文》。乍看令人费解,但掐指算来十五个壬戌不正好为900年吗?言简意赅,而且书卷气十足,文中概括出苏东坡一生诗才仙骨,其解衣般礡,无凝无滞的文风,同豪放派的东坡居士正相吻合,没有极高的文学造诣断然写不出的。 “夫画者,从于心者也。”“有感而发”,是艺术创作的催化剂,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传统的文人画作者的感触大都逃脱不了封建士大夫阶级的个人恩怨和得失。王先生却跻身于时代,关心社会,“画冶众生心”是他的艺术使命,他的部分写意花鸟画小品寥寥数笔,寓神意于画外。如《咏梅》:“我爱梅花在傲骨,不因寒蕊吐清香。”《幽兰出谷》:“幽兰长僻谷,阵阵芬芳溢。移之出山来,香风应勿失。”壁崖清溪之间,画幽兰数茎,以拟人化手法画出兰花的清香高洁,暗示人们保持住美好的品质是多么重要,再如《戏猫图》,题诗为:“猫茹鼠时先戏鼠,如今鼠戏却欺猫。主人狎匿香衾卧,猫自酣眠鼠自骄。”猫为鼠的克星,可如今猫却不捕鼠,把一个玩忽职守的官僚主义形象讽刺得淋漓尽致。 传统的文人画题材多数为幽人隐士,离现实较远,范围较为单调。王先生的新文人画题材上开发了新的绘画领域,他保持了旧文人画的不拘形似、逸笔草草的形式,却在内容上及深度上给予新的生命,使作品内涵丰富,富于时代感。最动人的是些小品人物画,有的是现实题材,有的是取材于人们所熟悉的故事,一经王老的故事新编,无不新意盈然,妙趣横生。如《真假包公图》、《剖瓜听蝉》等,《真假包公图》中刻画了一个正面的真包公和一个侧面的假包公,使人真假难分,但看了画上的长跋后,作者的爱憎分明,清晰可见。“中国有真假包公,俄罗斯有真假钦差大臣,又有假货、假药、假画,除非假牙、假肢对人有用外,凡属假的都应打倒,以免老实人防不胜防。”看后不禁令人喷饭。嬉笑之余有学问,他写人物,“得其精,而忘其粗。”“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牢牢把握人物的思想感情和主题深度,造型上则大胆变形夸张,在老练、沉稳的笔法中只求传神写意,不求太似以媚世。传统的诗、书、画一体的形式,被王老运用自如,寻常事物经他的如椽之笔揭出,便可点铁成金,成为发人深思的优美动人的艺术品。在选材的把握上,王先生除把题材引向现实外,还把一些传统题材赋予了现代意识、超形意味,在亦庄亦谐的形式中托物兴怀。如《沤起沤灭》,取材于元代赴日僧人的禅语,用现代感的墨法,把纸放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绘成。水泡的吐、灭效果表达了宇宙之间变幻无穷的规律,我们在若隐若现的水墨之中体味到人生的哲理和现代意识。这种不拘形式、技法的处理,在中国画家当中是不多见的。 石涛说过:“太古无法......法于何立......乃自我立,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旧文人画的绘画技巧是有限的,王先生创造了自我的艺术表现手法,山水画《雁荡山水》、《两岸青峰相对出》、《峨眉斑斓》等均是宏图巨作,气势撼人。勾勒以书法用笔,浓淡干湿随意点画,善画者不择笔,王老大小笔并用,毛笔排笔并用。干枯中见神韵,空灵处透滋润,传统的山川画皴法,完全被解体,代之为他创造的一种皴法,我暂名为“整体皴法”,他画的是山,但更是画的山魂水魄,是他对山川的整体感受。《岷江泊舟》的意境是王先生夜宿西蜀舟中所得,大面积的墨色极不好画,但他大笔纵横,浓淡中变化有度,峡江、天色、竹丛都笼罩在水气夜色之中,墨色渗化恰到好处,最绝妙的是满天星斗,用矾水和白粉洒出。明亮、隐冥的星,都层次分明地眨着眼睛,读上题诗:“睡昏渔子炊烟茫,田舍暗沉入大荒。凉透游子湿尽露,残星冷月挂船窗。”更能体味到这清凉世界的意境。 赵孟頫讲:“书画同体而未分。”王老的绘画如此成功无不得益于他的书法,他自幼师承家学书法功力深厚过人,泥金书小揩尤见功底,从《黄庭经》、《灵飞经》等取法,上追魏晋、秦汉、隶篆、金文、甲骨均能。其行书风格独步,容纳百家,自成一格,豪放雄浑,并有志于如今人们罕为问津的漆书,引扶现代书法,莫不凝铸着他对艺术世界的深沉思考,闪烁着美术思想家的火花。近些年来,王先生在国内外举办了多次书画展和学术活动,以高层建瓴的艺术论断,和大量的作品使他拓展的新文人画艺术自成派系,名声大振。徐悲鸿先生早年曾盛赞王先生“禀赋不凡”,日本著名艺术评论家、武藏野美术大学教授桑原住雄称他的艺术为“芳醇般的国画世界”。其艺术道路的广阔性和成就的广泛性,必将为更多的人们所理解,并为将来的艺术所认识、所证实。 作为学生,自作诗为本文的结语。沽上良师健,壮哉北国魂。书画山岳气,感切新意存。淋漓大写快,直扫九天云。艺道阔雄心,犹当引路人。表示对老师的深切谢意。 1988年5月于南京 (责任编辑:逸博) |